王德瑜 · 空气、空间与空隙的装置艺术

撰文:宋萬成
摄影:Joie @ Allspire Photography

踏入Hin Bus Depot时,只见身穿素色宽松衬衣长裤的她,在斑驳墙角拖着吸尘机,躬着身子清理沾满尘土的马赛克砖地。“嘿,你好!”初次与闻名国际的当代装置艺术家王德瑜会面,见到她稍有收敛的热情,竟心生莫名的亲切感。大概出于对艺术家的刻板印象,以为他们都崇高自居;她却打破了我一如既往的偏见。凉风习习的微热中午,她盘坐在半开放式的展场,滔滔地聊了超过一小时,畅谈槟城印象和艺术想法。不想对艺术望而生畏,不妨深入了解她企图打破门槛的作品实验!

王德瑜简介
1970年在台湾新竹出生,毕业于国立艺术学院美术系,以及国立台北艺术大学院美术创作研究所。曾经在台湾及国际举办无数次个展和联展,这是首次前来槟城举办个展。

记者: 、王德瑜:

和谐相处
亲切的陌生小岛

记:坦白说,马来西亚艺术风气其实不高。许多艺术资源都集中在首都吉隆坡的情况下,槟城的艺术活动更少之又少。这几年虽有好转的迹象,但这片艺术之土依旧不够肥沃。为何你会想过来大马,更确切地说是槟城,举办作品个展呢?
王:其实我从来没萌生过来大马乃至槟城的念头,我许多个展都是受人邀请举办的。这次个展的缘起,得提起策展人嘉霓的热情邀托。在台湾读书的嘉霓出席其中一场个展后,便主动联络我,表示非常喜欢我的作品,希望能在她的家乡,将我的作品介绍给大家。于是我风尘仆仆赶来槟城考察,嘉霓也聚集了一班对艺术充满热忱的工作团队和优秀媒体布展及宣传,亲自帮我打点一切大小事。在遥远的地方,我认识一群喜爱艺术的志同道合之友,他们单纯地因为喜欢艺术而无条件地帮我策展,对于这种纯粹的动机,我感到非常感动。

记:原来如此,所以你在之前就来过槟城考察场地了。那初次踏上槟城的你,有留下什么深刻的感受,或启发你的灵感或想象吗?
王:来匆匆去匆匆的我,上次来到槟城也不过几周就离开。这次也不例外,在布展完毕后我就交给策展团队帮我管理场地,然后明天我就飞回去台湾了。但是要说感受,那还是有的,毕竟槟城和台湾有着相似的地方。例如上次前来,我住在古迹区的民宿内,也接触了古迹区内许多的老建筑。那些斑驳的厨房、简陋的浴室,甚至楼顶的小阁楼,都让我想起小时候住的老房子。这儿大家都是口操闽南语,让我感到亲切,却又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到底说什么。我觉得槟城这个地方,既让我感到熟悉,却又有些微妙的差异。

记:这座展场(Hin Bus Depot)的前身是巴士公司总部,被废置多年后才被人翻新成艺术展场,所以才显得那么老旧。你对老屋也有一定的情怀,所以才选择这里成为展场吧!这老屋的氛围,能和你的作品产生怎样的火花呢?
王:No. 79其实在台湾和韩国二地已经展出两次,所以槟城算是第三站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半露天的情况下摆放这些作品,而Hin Bus Depot跟以往的展场经验确实有很大的不同。我的作品在以往的白盒子内展出时,她们都是静态的,好像在温室内干净的、被保护得无微不至的小朋友。来到这里,她们变成充满生命力的孩子,仿佛置身于夏令营中活泼、动态,受到日晒风吹而不断晃动。同一件作品摆放在不同的场地,就会呈现多元的面貌,这也是布展有趣的部分。唯一要注意的大概是作品维护。晚上会有蝙蝠或猫咪进来场地,都可能会弄脏或破坏她们。虽然孩子在户外调皮些,但适当的保护还是必须的。来这里最大的感悟,大概就是和谐相处吧!这毕竟是它们的栖息地,不可能把猫咪和蝙蝠赶走,只好迁就它们,渐渐地与大自然形成微妙的和谐关系。

雕塑以外
雕刻空气再现空间

记:我在看回你以往的作品时,发现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你主修雕塑毕业,为何接下来的作品几乎都与雕塑毫无关系?而且到了近期,为何你多数作品都以充气装置艺术为主?
王:我们都知道雕塑其实是占据空间的艺术作品,她的意象是有重量的,固定的。我在本科时受到的雕塑训练却不止于此。我学会了质疑雕塑的传统印象,尝试注意雕塑以外的空间。空间其实是存在的,我们无时无刻都在空间里活动,问题是鲜少人发现空间的存在。打个比方,两个人在聊天,虽然彼此看不到、听不见,但是他们可以感受彼此间可能是尴尬或欢乐的氛围。空间就是这样的存在——你无法用五官感知,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啊!我的作品就是将看不见的事物,以具体的方式表达出来。可以这么说:我的充气装置作品都是容器,她们看起来非常巨大,却非常轻盈流动,容得下人和事物。她们表面实在,本质上却是虚的,充气装置的这项特质就和空间的特质非常相似。说穿了,我就是在雕刻——空气是我雕刻空间的媒介。我们看不见空气,所以我多数作品都是用柔软的塑胶材质或布料,有效地突显出空气的流动性,让虚无缥缈的空间得以再现于人们的眼前。

记:说起用空气作为雕塑媒介,让我想起你的No. 44,真心喜欢那飘逸的窗帘被风缓缓地抚摸的感觉,期待你接下来还有类似的作品呢!
王:(笑)那是我很久之前的作品哩。No. 44是挺特别的创作经历,那件作品的展出地点在台北市中心其中一栋被荒废的大楼。一开始第一楼层是很可怕的状态,阴暗潮湿,甚至有野草生长。到二楼竟发现有人居住,走到三楼顿时亮开起来,简直就是从黑暗处走到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三楼明亮通风,非常喜欢那阁楼带来的感觉。我就索性将它保持原来的状态,将地板擦干净,然后在其中一扇窗吊了很长很长的垂帘,让她被吹飘,被夏风雕塑。所以这作品没有固定的形状,每一秒钟都会千变万化。我早期其实有实验多种创作,包括以声音、水、雾,乃至影响为媒介的作品都有。但如之前所说的,以充气装置艺术表现空间是非常到味的。且这场展出的出席者多数是第一次认识我的作品,而我初次来到槟城,对本地能够创作的素材不太熟悉,加上艺术条件和台湾不尽相同,所以选择No. 79再次展出,只是一个比较有把握的选择。

人际空隙
相对存在和孤独

记:那么,说说看你这次展出的作品No. 79.3和No. 81的创作概念。
王:其实我很少用文字来描述我的作品,所以我的作品都是以编号为命名,才能减少人们对作品产生既定印象,而是通过作品本身去感受和想象。与传统艺术观不同,我相信艺术需要亲自体验多于远处观看。传统艺术作品门槛极高,不但讲究审美观念及美学品味,更要对各领域思想有所涉猎。如今经历现代主义乃至步入后现代主义的洗礼,艺术已经不再是讲究精神深化及陶冶而已。我希望我能打破作品的门槛,互动者不需要丰富的知识来认识作品,也无需具备任何品味。只需要“相信自己的感觉”,在触摸我的作品时感到疗愈、心灵缓和,就可以了。

记:如上所述,可以看出你更注重的是,人在触觉上所带来的感受,大于视觉上所带来的效应。使用触觉为出发的创作策略,究竟为何?
王:其实这些作品已经不纯粹是以触摸为出发点的创作了,至少No. 79.3你还能看到有各种鲜艳颜色吧。我早期的一些作品是非常纯粹、“暴力”的,不但将以触摸为艺术行为的实验进行到底,甚至还彻底泯灭掉参与者的视觉感官。例如我曾在暗室内以黑布构造一座迷宫,就连地面也是拉得紧绷的黑布弄成,所以在步行时会深陷下去踩不到底。当一个人进去的时候,他的动作将会牵动所有迷宫,而迷宫里的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摇晃整座迷宫,让前者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同时间更确定自己的存在。通过触觉,他与其他人之间的互动,让他感受了他人的存在,与此同时在互相牵动的情况下,他的存在感在此时变得如此强烈——存在是相对的,你会因为他人的互动而获得更强烈的存在感,就连孤独也是一样。你也会因为看到他人孤独而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同样的孤独,却同时更渴望与他人互动接触来消除你的孤独。所以存在和孤独是生生不息的循环,你的存在感和孤独感,都不是绝对的。网络兴盛的年代,我们的触觉早已退化,都集中在指尖,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也渐渐扩大,变得十分贫瘠,他们早已在虚拟的世界中麻痹,忘了与真实存在的人、事、物间互动当初的感动。人与人之间的异化,正是触发我创作的动机之一。因此触觉就是证明“相对存在”的直接方法。我的作品很多时候都要让两人或以上的人数参与其中,让彼此感受对方的存在,同时也确立自己的存在。10个人触摸作品将会唤起10种不一样的经验,那是因为每个人的身体记忆是独一无二的啊!当参与者与艺术作品和其他参与者产生互动,他们的行动将会带来回馈,唤醒身体记忆,从而加深他们对于作品的感受。艺术这件事情本来就难以言语形容,那些感受都是自己才能够深刻体会的。当然,我非常乐意听取这场个展出席者分享他们的感觉,毕竟发现思考不同于我的人,也是一种乐趣呢!

后记

当晚个展开幕记者会结束后,王德瑜还不忘与各界人士交流艺术想法及心得。有一点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No. 79.3是蒜头状而不是其他东西?她大笑:“你说蒜头啊?有人说像子宫、像洋葱呢。我的大学内有片很典型的框得正正方方的绿草坪,我就觉得很纳闷啊,怎么那么死板?然后我就想像:嗯,草坪上应该要有蘑菇才可爱——没错,创作形状的原型是蘑菇。但随你们怎么想像,她们就是什么啊!”是啊,随着自己的想像感受艺术就可以了。真期待王德瑜往日能够再次前来开展,为艺术风气贫瘠的这片土地,画上更多美丽的风景。在那凉风习习的微热中午,我领略了一件事:谁说艺术是高不可攀的呢?“相信自己的感觉”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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